2014年11月9日 星期日

2014-35 1961年紀事 憶五哥


 

哥兒姊妺吉祥:

甲午年閏九月十七日, 兩天前才立冬, 氣溫17-22C, 陰雨如冬.

如果說阿剌伯數字的九與六是相互顛倒的符號, 那麼我記憶中的 1961, 也是一個可以翻轉過來看的詭異年份. 那一年我家五哥嗣麟二十一歲, 徵召入伍服義務役去了. 清楚記得入伍那天, 役男必須先到鎮公所兵役課報到點名應召, 集合後每人身披紅色, 寫著光榮入伍, 保家衛國, 解救中華等標語的彩帶, 長長的隊伍一路走下半公里處的楊梅火車站, 目的地是二十七公里外的新竹火車站, 由兩噸半大軍車接駁轉往關東橋新兵訓練基地.

沿途送行的眷屬與里鄰長鎮公所首長夾道放鞭炮, 也有抱著幼兒, 哭哭啼啼送別的年輕妻子, 暑假才要讀初中一年級的我, 跟著隊伍一直送到火車站廣場, 看著前來接兵的軍官們, 吹著笛子大聲吆喝著散亂的隊伍, 按番號排成略為整齊的方陣後, 火車站前臨時置放的小台階上, 一位帶著梅花大盤帽的團級長官, 透過擴音器說些: 感謝地方父老讓子弟光榮入伍, 國防部一定會好好照顧每一位壯丁, 訓練成健康勇敢, 雄壯威武, 保家衛國的好戰士. 並竭誠歡迎入伍的年輕人, 加入偉大革命的行列, 盡忠報國, 保鄉衛民然後才辭別地方各方代表, 讓隊伍依次進入車站, 登上月台上早已等候的入伍列車.    

其實麟哥對於新兵入伍的程序是很熟悉的, 大姊十八歲就在鎮公所戶籍課上班, 當兵前有兩年的時間, 五哥除了幫忙大姊夫刻鋼板, 藤寫法律訴訟文書外, 也在大姊的引薦下, 在鎮公所與警察分局擔任臨時雇員, 抄寫文書. 對兵役課的事也不時幫忙, 送菜鳥入伍當然是家常便飯啦! 家裡人自然也都熟悉這個過程, 可是輪到自家人出征時, 心情恐怕就變了樣吧?

民國五十年的那個年頭, 舉世震驚的八二三炮戰才剛過去兩年, 家家戶戶都擔心自己的子弟, 有可能會抽籤被分發到金門馬祖前線去服兵役, 地方父老都戲稱是擔驚受怕的 [金馬獎].

五十五歲的母親一早就獨自關在房間裡落淚, 日治時代擔任地方團練壯丁團長的父親, 雖然比較豁達, 但似乎也知道婦人家的牽掛, 勸說也是沒多大用處的, 何況戰爭的風險還是有的, 尤其民間對前線雙方對峙的真實狀態仍非常模糊, 嘴巴上盡管說是有祖宗神明會保佑, 內心何嘗又真的放得下呢? 就讓母親在最安全的臥房裡, 盡情地宣洩吧?

等我這個么兒從火車站回來, 鑽進爸媽房間, 抱著母親壯碩的身軀傻笑, 她才止住淚水, 重新上妝遮掩哭紅的雙眼, 一邊聽我噥噥弄弄地述說著火車離去前的種種, 肥厚溫潤的手掌, 握著我走出房間, 進了廚房準備午餐.

 

兩三個月後, 麟哥理著有稜有角的大平頭, 穿著畢挺的草綠色軍裝, 揹著一個綠色軍用行李袋回家來了. 辛苦的新兵訓練結束後, 幸運的被分發到宜蘭的電子通信學校, 去參加為期六個月的分科教育訓練. 全家上下都很高興, 這時母親似乎才真正地舒展眉頭, 放下內心裡的沉重擔憂.

初中一年級時候, 我內心想像的宜蘭通信學校, 有天西那麼遠, 聽說坐火車就得要兩三個鐘頭? 這輩子我恐怕都不會出門, 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旅行吧?  可是麟哥總是在信裡講述蘭陽大地的種種趣事, 好像當兵真的是時間比較久的出外旅行?  通信課程對我是有吸引力的, 對初一新生來說還算是相當的神祕. 加上在通校的五哥, 每個禮拜好像都能夠去到海港, 漁村, 農莊, 市場去玩賞, 那不就是天下第一棒的旅行嗎? 有吃有住還有薪給, 哈哈!

五哥是我們家幾個弟妹裡, 最早上台北大都會見過世面的, 小學畢業就考取台北建國中學初中部, 可是不知道是甚麼原因, 留在故鄉讀楊梅初中? 大姊與大哥在日治時代, 也都是在台北上中學的. 輪到二哥與四哥時, 一方面是自己不喜歡讀書, 另一方面應該也是受到太平洋戰爭爆發了, 時局不穩定, 社會次序與生活物資都動盪不安, 所以才沒有到台北升學的吧?

初中三年五哥的成績還是很傑出的, 高中就考到台北省中去上學, 但是也不知道是甚麼原因, 沒有與在台北工作的大哥住在一起? 每天都搭火車上下學. 後來我聽到並拼湊出來的故事就是, 在火車上時常與別校的學生發生爭吵打架的事端. 五哥的個子小, 但是初中就開始練習舉重, 所以鍛鍊成一副好身材. 那時從基隆的水產學校, 台北的開南, 泰北, 松商, 桃園農校, 中壢六和高工都是南北列車上的武林各大門戶. 於是五哥與故鄉的幾位[兄弟們], 開始花太多的時間與精力, 在疾馳的火車上, 爭南討北, 漸漸的就從省中讀到市中, 再轉到私校才勉強畢業的.

在我貧乏的兒時記憶裡, 故鄉長長的拱型街廊上, 常常可以看到梳著貓王 All-Back 大包頭, 紅格子襯衫, 寬皮帶, 喇叭長褲, 嘴裡叼著菸, 一臉 James Dean 叛逆表情的三兩位[英雄], 併排走往楊梅戲院對門的黃家冰果店去吃冰淇淋, 或是灑滿剷冰的冰西瓜, 等待戲院好萊塢大片的上演. 那就是我瀟灑倜儻的麟哥與兄弟們, 真是帥到點了啊! (按:有時我也趕上當個小跟班, 直到最近幾年, 才忘記了克林伊斯威特, 拖著腳跟的走路方式喔!)

高中畢業後的五哥沒有讀大學, 也沒有認真地去找一份固定的工作, 如今回想起來, 大概是在補習重考與提早入伍之間, 與家人在拉鋸吧? 可是沉潛了一陣子之後的五哥, 一切反璞歸真, 直到大姊介紹去做臨時雇員到入伍, 都過著在室男一般, 溫良恭儉讓的小日子.

記得小學高年級時, 我得過一場白喉症, 那是會要命的重病, 治癒之後, 還需要好好的營養補身, 五哥就每天騎著自行車, 载我上下學(按: 那時讀水美國小, 一到六年級的學生, 不分男女, 都是打赤腳, 走路上學的), 中午還送母親特別準備的熱便當給我. 還有一次, 我偷偷帶把柴刀與國彥, 俊昭等, 下課後來到豬屠河壩, 爬上雙人合抱的菩提樹上去砍樹上果實, 當作竹製空氣槍的子彈. 當時我上樹選中一株結實較多的枝椏去砍,  兩人在樹下接應. 柴刀是我們家果園用的, 非常銳利厚重. 記得是樹枝砍斷了, 但是藤子還緊緊地纏繞著, 沒法掉落. 我就傻傻地把柴刀轉個面, 從下往上砍, 必定是給水鬼纏身了, 根本沒考慮到樹枝粗又硬, 藤子小又軟, 一下子就用力過猛, 柴刀輕易砍斷樹藤, 直撲我面門而來, 於是只感覺到重重的利刃, 劈入我額頭正中央的震撼, 立刻血噴四射, 我往下看, 兩位小哥兒也正好抬著頭呆呆地望著我, 嚇得楞著了   

[糟糕! 這麼大的傷口, 一定會讓媽媽發現的…] 我緩緩爬下樹. 很快地跑到河邊, 三個人三條手巾, 就著溪水, 輪替清洗傷口, 大家都嚇得慌了手腳, 直到血停止流了, 才敢疲憊的背起書包回家去.

當然一回家就給發現了, 也許爸媽也嚇壞了, 撥開我的長髮劉海, 看到脹裂成半月形的傷口, 還滲著血水, 正對著印堂中央, 心疼得忘記處罰我了吧?

父親拉著我就往張興和醫師診所趕去, 興和醫師是我們家的老朋友, 家裡人大大小小的病痛, 都是麻煩張醫師的, 上回的白喉, 還有初中時扁桃腺發炎, 也都是來這裡診療的. 幽默的張醫師一邊與父親討論需否將傷口縫合, 邊笑我說變成三隻眼的托塔天王楊戩了!

後來張醫師認為小孩長得快, 傷口可以自己癒合回復, 用針恐怕日後疤痕會更明顯, 徵得父親同意, 並未縫合, 但是母親怕流血過多, 以後一個多禮拜, 又讓麟哥騎自行車載我上下學, 還送午餐的豬肉粥來學校為我補血. 我也就利用那幾天放學後, 請五哥教我, 在大操場學會騎腳踏車的喔!

宜蘭通信學校結訓後, 麟哥給分發到屏東大武山的傘兵部隊去服務, 又一次確定與[金馬獎]無緣了. 母親應該是到這時候才真正放心的了吧? 那個短暫的假期, 家人又一次輕鬆愉快的歡聚, 記得五哥除了軍服外, 還帶一條十幾斤重的海鰻回家來慶祝喔!

去到了 [天兵部隊]報到後的五哥, 也許是負責通信勤務的關係, 除了電台值班外, 還要到外頭查線, 生活似乎過得多采多姿, 信裡透露也許是跳傘的特種部隊, 伙食加給多些, 每餐都吃得很豐盛. 加上傘訓中心負責教學任務, 設備比照學校, 除跳台外, 五十米的標準游泳池, 各種球類設施也都一應具全. 

游泳一直都是五哥的強項, 在炎熱的南國, 幾乎每天都有機會去游泳, 中學以來練就的好身材, 更是鍛練成一身肌肉, 結實若健美先生. 他在泳池畔曾拍下一張最健美的泳裝照, 永存我心中. 當然信裡也說了些許, 與南國姑娘的瀟灑韻事. 那是我記憶裡, 五哥過得最最風流倜儻的美好歲月之一, 好一個讓我迷惑又懷念的1961年啊! 請分享!

敬頌 健康快樂

嗣洋上 11/10/103 凌晨 0:35 中壢書窗



Ps: 
1.     五哥1989年罹癌辭世, 享年半百矣.

2.      1972年我抽到金馬獎, 在太武山閉關修練了一整年喔!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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